36小時以後，我身在距離安城千裏之遙的北京。

我騙小萌說要加班，又向公司請了兩天假，坐了一夜火車，就為了看這個城市清晨的步履匆匆。這裏就是我曾經生活的城市嗎？我遺忘了什麽，又為什麽要忘記？為什麽小萌不能說？胡成說幫我回到的以前的位置是什麽？他為什麽會說我“淪落至此”？李公子，他和這個城市有什麽關系嗎？在聽到小萌和胡成的對話之後，我迫不及待地想要來看一看，至少讓我親眼看一看，被我遺忘的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地方。

北京的冬天比安城來得早，風吹落一片片枯葉，卻在積滿街道之前被打掃幹凈；光禿禿的路面，一雙雙匆匆的腳來回穿梭，有人在晨風裏狼吞虎咽地吃著早飯，跟著人流湧進地鐵站；有人指節通紅，抓著手機大聲說話，趕在紅燈的最後幾秒穿過馬路；汽車有節制地按著喇叭，女司機在紅燈的間隙裏對著鏡子化妝；景點附近，有中年夫妻站得筆直，局促地拍著游客照；金發碧眼的游客拿著地圖，問路邊遛狗的大爺，中學生騎著單車經過，用熟練的英語指著路；小區門口的布告欄上貼滿租售房的信息，兩個年輕的畢業生低聲計算著他們能否付得起這裏的房租；騎著電瓶車的送餐員在車流的夾縫裏穿梭，出租車司機搖下車窗，抽著煙抱怨又開始了擁堵，坐在後排的乘客眉飛色舞地打著電話，告訴他的朋友他又升職加薪；鬧市的街角，背著吉他的歌手嘶吼地唱著他們的北漂夢，路過的女孩向吉他盒裏放了十塊錢，忽然之間哭得旁若無人……

這個北京，比電視上看到的更真實，比阿森描述的更有溫度，比我以為的更陌生。

天色暗下來，這個城市的節奏卻絲毫不肯慢一點，擁擠的車燈把馬路分為兩半，一半火紅，一半金黃，摩天寫字樓裏加班的人點亮這個城市的星空，已經下班的人湧進商場和飯店，爭分奪秒地享受著他們的夜生活。

我端著半杯涼了的咖啡，坐在火車站前廣場的花壇邊上，左邊一對母子正享用著他們的晚餐，右邊一個農民工枕著麻袋睡得正沈。北京的冬天太冷，我終於還是沒有勇氣像阿森一樣睡在這個城市的長椅上，我買了晚一些的車票，再看這個城市一眼，就該回到那個我熟悉的地方去。

忽然想到陸一梧，才記起他也在北京。是因為在常德見過他，就忘記他其實在北京工作，還是因為最近心煩意亂，竟把這個人忘得徹底？

像身邊所有人的一樣，我在黑夜裏低下頭，對著幽幽亮起的屏幕，給陸一梧發消息：“我現在在北京。”

很快，收到回覆：“怎麽來北京了？在哪兒？呆多久？”

“火車站，還有一個多小時就走。”我說。

“啊，貌似來不及見一面，來了也不早說。”

“我也沒什麽事，就是來隨便看看。我曾經也在北京工作，你知道嗎？”

陸一梧遲遲沒有回覆。手機放在膝蓋上，滅了又按亮，亮了又滅掉，我搓了搓冰涼的手，繼續打字：“最近在忙什麽？看你微博上說，新年願望就快實現了。”剛剛才刷了一下微博，看見他說項目通過了審核，開始籌備屬於他自己的片子。

陸一梧秒回：“嗯！”外加一個興奮的表情。果然，只要說說他的理想，分分鐘就能把他炸出來。

停了一下，陸一梧才回覆了我上一個問題：“是嗎？在這兒做什麽？”

這次是我沒有回覆他的問題，只是道聲恭喜，說恭喜他離夢想又近了一步。

“其實也沒那麽順利，但總是有機會了不是。”說起他感興趣的事情，陸一梧的打字速度都快了很多，自然繞過了聊不下去的關於我的話題。

“怎麽了？”我問。

原來，接近理想的時候，一切並不像想象中那麽幸福，陸一梧現在困難重重。“是因為最近沒有其他活，才作為備用方案填個空檔，找不到投資，市場不被看好，公司也不太支持，孤軍奮戰。”他說。

“缺錢嗎？”我問。想想這幾個月提成不少，要是能幫也幫幫他。

“剛開始總得賠點錢，有心理準備，這都不是問題。”陸一梧說。差點忘了，這少爺家底不錯。

“缺點別的。”他很快又說。

“什麽？”

“沒什麽。”欲言又止的。真是，這家夥以前可不是這樣。我把手機塞進包裏，搓搓手準備進站。在擁擠的候車室裏找個地方坐下，才看見陸一梧發來的消息：“缺人，也缺點靈感。”

他說公司只配了幾個實習生給他，連個靠譜的編劇都沒有。他腦子一根線，讓他畫分鏡設計場景還可以，編劇簡直弱到不行，我不禁笑起來：“你們學校不是有個學弟編劇超厲害的嗎，找他試試唄。”大學的時候，我們社團沒專業編劇，只會演演《羅密歐和朱麗葉》《戀愛的犀牛》這種現成的劇本，隨便一個小小的原創，都得一屋子人開好幾次會，他們就不一樣，原創劇一個接一個，特別羨慕又沒法揍他們。

“他幹證券去了，早不寫了。”陸一梧回覆。

差點忘記，時間已經過去五年了。我拿著手機發了一下呆，陸一梧又說：“對了，這片子我可能還去常德拍，記得你說過，做夢夢見過那個樓？”

是啊，上一次他走進我的夢境，過去還沒有多久。心裏被敲了一下，幸好只是網絡上文字的聊天，不會不小心流露出任何情緒，我回覆道：“嗯。”

“還記得嗎？”

“當然記得。”

“隨便說說，就當做給我靈感。”

可是，怎麽說呢？說所有人都不理我，不告訴我失憶的五年究竟發生了什麽嗎？不想說失憶的事，卻沒來由地想把那座樓的樣子告訴陸一梧。我在候車室裏買了一支圓珠筆和一本便簽，想要把夢裏的那座樓畫出來。

然而，靈魂畫手……

不管了，努力畫好，拍張照發過去，然後盡力解釋：門口有條河，有個穿青色衣服的古代人在那邊刷馬……哎呀，說也說不清楚。我說：“你等著，慢慢組織語言寫給你。”

“不用了。”陸一梧飛快的回覆。

“為什麽？”

“反正不用了。”他說。

什麽反正不用了，簡直莫名其妙，我正不知道怎麽回覆，就見陸一梧又發來一條：“不早了，我睡了。”

簡直是落荒而逃的節奏……我看著手機屏幕，又敲下一行字：“其實我以前在北京的事情有點記不清了，聽說是什麽失憶協議，你知道嗎？”

從候車等到發車，等到火車上全都陷入沈睡，我也沒有等到陸一梧的回覆。陸一梧這個人，腦子不會拐彎，一輩子學不會說謊，永遠都是愚人節的重災區，他的沒有回覆就等於一個確定的回覆：我知道，但我不說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2011年末或者2012年初，冬天，有一天早上上班，本來好好的心情被某個突發事件打亂，下樓散散心，然後就突然買了火車票去了附近的古鎮，住在青旅最便宜的混住間，第二天一大早看晨光裏的古鎮，游客們都還沒起床，早餐鋪才剛剛開門，原住民騎著自行車在石板路上經過，那一個瞬間，所有情緒都跟著黑夜散盡，希望時間永遠不要繼續。

上班不開心了偶爾瘋一下，挺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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